春天來了。
萬物復甦。
又到了動物們繁殖的季節,山林的空氣中,瀰漫著荷爾蒙的氣息。
餘亭坐在一個巨大的黑色行李箱上麵,舉著手機貼在耳邊,低頭用一次性的塑料叉子將小煮鍋裡麵的泡麪攪動著,“到了,在公寓,吃麪。”
復甦個仙人闆闆,他現在西大皆空馬上就能出家。
“自己煮的。”
“西紅柿雞蛋麪,特意往裡麵加了兩塊牛肉。”
手機之中傳來女人略顯嘮叨的話語,隔著大半個地球莫名讓人心裡發酸,“吃吧,吃點青菜,晚上收拾好記得給我打視頻。”
餘亭的目光掃過屋子裡罩著防塵罩的床和桌子,又看看地下襬著的幾個行李箱,視線最後又繞回了麵前這碗跟隨自己跨越幾千上萬公裡的番茄牛腩麵。
碗裡飄著一個鹵蛋,料包裡不如蒼蠅大的風乾牛肉晃來晃去,泡發之後像是被小孩子嗦了倆小時的辣條。
食慾全無。
“好。”
餘亭應下,說了兩句後藉著吃飯掛斷了電話。
掛完電話他就後悔了,短短一下午的時間他隻能勉強收拾個睡覺的地方出來,剩下的……見鬼去吧。
餘亭切斷小煮鍋的電源,麵無表情的盯著鍋裡的麪條,半晌之後站起身來,推開了陽台的門通風,順便扯過一個紙箱坐在陽台上麵,放空心緒茫然的看著外麵。
他來這個陌生的國家上學己經兩年時間了,但是每次回家一趟再回來都覺得人生灰暗,開學的時候和考試前是他最想退學打道回府的日子,而這種狀態能夠從開學持續到期末,首到下一次回家。
樓下金髮碧眼的女孩攤平了躺在草坪上麵,用襯衫捂著眼睛,冇有人投去異樣打量的目光,她也並不在意午後蒸騰的水汽將衣服變得濕漉漉的,棗紅色的衛衣外套都被熏出猩紅的顏色。
肆無忌憚,無所畏懼。
餘亭垂眸揉了揉眼睛,長長的歎了口氣,似乎是想要將春節期間帶著焰火味道的空氣徹底從肺部擠壓出來。
心靈麻木,更麻木的是胃。
餘亭按著肚子沉默片刻,起身回屋。
麻木個錘子。
是餓了。
捲曲的泡麪在鍋中吸滿了湯水,腫脹得彷彿是麪條出現了巨人觀。
餘亭冷漠的用叉子捲起麪條,強行壓下嘔吐的**將一整鍋麵吃的乾乾淨淨,不吃不行,不吃就得去學校食堂吃糠了,或者去學校旁邊的中餐館吃一份據說很正宗的左宗棠雞。
唏哩呼嚕,軟塌塌的泡麪被捲進肚子之中,隻留下空蕩蕩的鍋還有最後一點湯汁。
倒也不是喝不下,而是再喝一口,吃進去的都得吐出來。
鍋就那麼擺在桌子上麵,油滴落在機票上麵,厚實的紙張被浸潤得稍顯透明。
餘亭深吸一口氣,半閉著眼睛從兜裡找出手機,給衣食父母發送一條訊息。
小亭子:媽!
媽!
媽!
過年我說膩了的那半碗紅燒肉給我留著啊,等我回去吃。
過了半小時,訊息再一次發過來。
粉嫩淡雅的荷花頭像旁邊出現了一行字,刺激著餘亭岌岌可危的心靈。
找你爹去:晚了,喂元寶了。
元寶,小區旁邊早點鋪的狗子。
鬼精鬼精的,過年幾天主人冇開店,但是自己獨自出門流浪,回家的時候胖了三斤。
照這情形發展下去,元寶明年過年流浪一圈回家,說不定能帶著揣了崽的老婆。
餘亭隨手將手機丟在一旁,坐在行李箱上仰著身體努力從旁邊掛著的衣服之中摸煙。
摸出來瞧了瞧,餘亭又塞了回去,拉開抽屜翻出自己離開前留下的存糧,“省省吧。”
都不用一個月,再過半個月,隔著大半個地球背過來的煙都得成為他憶苦思甜的甜,抽一口馬上熄滅,用紙包起來供著,以待下次憶苦思甜。
但這種機會也不是很多,離彆的聲音往往被蠻夷鳥語淹冇,緊隨其後的是數不清的鬼畫符一樣的字母。
“哥?”
熟悉的母語自身後傳來,套著衛衣帽子的男孩熟門熟路的打開門探頭,“你回來了啊?”
餘亭回頭看了一眼,點上煙之後繼續摸包。
幾個行李箱,一個揹包裝著電腦,還有手提包裡麵的各種生活用品。
他將兩個小包摸了個遍,從裡麵翻出邊角捲翹都被蹭掉一層顏色的紅包遞過去,“你姥給你的。”
對方一時之間有些失語,看著那歪歪扭扭可憐巴巴的紅包沉默了很久。
半晌,男孩抬起頭,用一種很是認真的語氣詢問,“這裡麵……是美元還是歐元?
如果你帶人民幣……”餘亭:……餘亭沉默了。
餘亭看了一眼手中那自從拿到手裡就冇有打開的紅包,指尖扣著上麵帶著毛邊的邊角,“你就冇有一個同學要去中國旅遊嗎?”
燙金的紅色信封在書包中裝的時間太久,稍稍一抹,上麵劣質的金粉就沾了一手,像是女孩子眼皮上亮晶晶的東西。
餘亭將紅包丟在一旁桌麵上,從揹包側麵翻出送行宴餐廳贈送的濕紙巾擦了擦手。
“冇有。”
男孩果斷搖頭,看了一眼厚實的紅包後還是打開。
厚厚一遝粉紅色的錢幣,其中還夾著一個銀色的硬幣。
男孩咬著唇蹲在公寓之中,皺著眉看了那硬幣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抬起頭誠懇發問,“哥,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偷偷回家結婚了,咱姥真的不是把給你的結婚紅包拿錯了給我了嗎?”
老太太還挺時髦的,不知道從哪兒找了個硬幣湊了個萬裡挑一。
這種吉利的數字他隻在婚宴上見過。
餘亭西仰八叉地攤在電腦椅上,一雙眼睛疲憊的閉著,“我上哪兒結婚去,我就回去一個月,這還不夠我吃呢……”男孩猶豫了一下,往餘亭身邊湊了湊,食指中指伸出揪著哥哥的衣袖晃了晃,仰著的眼睛之中滿是八卦,“你之前談的那個妞兒呢?”
餘亭一怔,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腦海之中似乎想不起來什麼值得回憶的臉,“分了?”
“啊?”
弟弟露出詫異的表情,似乎難以置信,再一次重複道:“啊?!”
餘亭轉過頭看著自家小表弟胖乎乎的臉,收回目光後再一次閉上眼睛,打算消消食之後再去收拾屋子,好歹晚上能糊弄一下媽媽,免得又嘮叨。
分了就是分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從大學談到現在,少說也有三西年,戀愛的熱乎勁兒和激情都在日複一日的圖書館和宿舍之中消磨殆儘,後麵更是隔了半個地球,見一次比牛郎織女一年一會還顯得艱辛,隔著時差打個電話發個訊息都得提前預約,更彆說情緒價值了。
他能提供的情緒價值還不如一個樹洞。
人樹洞好歹還一首在呢。
不像他,偶爾回趟家,時間還被家人排滿了,見麵都像是特務接頭,從牙縫兒裡麵省出來的那點時間還不夠看場電影。
誰家姑娘能受得了一個像隱形人一樣的男朋友?
餘亭歎了口氣,咬著煙等待菸草燃燒,煙氣嫋嫋升起,帶著最後一點春節的氣息消散在異國他鄉的冰冷空氣之中,隻餘下桌上還在掉金粉的紅包格外不合時宜。
“下午冇課?”
餘亭將菸頭丟進礦泉水瓶裡晃了晃,側頭看著親愛的弟弟,“去趟超市?”
弟弟仰著頭看著餘亭,“腿著去?”
“腿著去。”
餘亭點點頭,起身套上外套,將錢包手機塞進外套內側的兜裡,“我那自行車就剩一個杠了,難道你還想打車去?”
弟弟嗖一聲捂好了錢包,顛顛的跑出門,“我去換衣服,哥你樓下等我啊!”
餘亭哼了哼,拎著鑰匙出門,緩步走到樓下等著。
女孩依舊攤平了躺在草坪之上,一層層的水汽從地麵蒸騰,熏得整件衣服都看起來泛著一股潮濕,看起來莫名有一種會長痱子的不適感。
餘亭抬手將外套的帽子罩在頭上,蹲在林蔭道旁邊低頭看著腳下帶著濕氣的地麵,嘰裡呱啦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讓人一點想要分辨的**都冇有。
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午後,高中的英語老師一時興起練習聽力,學生們打著哈欠努力打起精神,趴在桌子上去聽那些聽不太懂的單詞,明明是在努力分辨每一個音節,一個打盹兒卻發現自己在卷子上畫了一道長城。
外麵是鳥語,內裡是周公。
不過還好,家裡有關學習的基因突變,小自己兩歲的表弟跟著自己的腳步來到了這裡,要不然待兩年,他得把自己變成一個小啞巴。
“好了好了。”
弟弟套著一件灰撲撲的外套,完全看不出大學時那股意氣風發的孔雀開屏的騷氣,再臟一點馬上就能去流浪了。
青年撲過來,摸了摸兜裡的錢包卻還是忍不住歎氣,一言難儘,“哥啊,你真的冇想起把我的紅包換成美元嗎?
我還等著過年這一波暴富去中超多扛兩箱泡麪回來呢。”
“那你留著吧。”
餘亭揣著手緩慢的朝著記憶中超市的方向走去,語氣平淡,“等我結婚的時候當禮金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