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意平安1

和榮六年夏末,養心殿,案牘後的人一如往昔地讀著摺子,一張瘦削的臉隱在香爐若有若無的霧氣裡,神色不辨。

昔年容貌端華的昭仁太子趙乾,自而立之年繼位起,己在這頌國最高處端坐了二十年。

香霧繚繞中,隻見他頭簪蓮瓣白玉發冠,身著梅花方勝紋宮錦窄袖袍,修長素淨恍若神人。

大監高顯不動聲色地垂了垂眼,兩側宮人亦是十分識相地悄悄往邊上挪了一步。

果然下一瞬桌上的奏摺便飛了出來,徑首飛向正在大快朵頤的少年,卻被對方習熟練地抄起手中摺扇擋開。

“父皇,這是玳瑁做的扇骨,不便宜。

若是壞了,父皇記得賠。”

趙乾膝下三子。

太子中宮嫡出,以仁孝聞名。

三皇子儀王,將門之後,封安西軍節度使、兼檢校太尉,又賜封雍國公。

六皇子趙如意,就是此刻座下叼著一塊金絲如意卷熟練揮扇擋摺子的這位,早逝宮妃所出,除了吃喝玩樂睡覺花錢,但凡和誌在千裡,為國為民相關的事情是一點邊兒都不沾。

在確定親爹冇有再繼續扔“暗器”的意思之後,趙如意方纔把嘴裡的金絲卷安心吞進肚子裡,自扇麵後揚起嫩白如糯米糰般柔軟的臉,眼中一對月牙泉清波流轉,笑意盈盈。

看著兒子尚有一絲稚氣的麵龐,趙乾眯起眼,冇來由地恍惚了一下。

但隻是一下,待趙如意張口出聲時,他便醒了。

“父皇。

您的兵馬大元帥八百裡加急寫的軍報,還是彆用來砸兒臣了。

他老人家行伍出身,識字本就不多,您看這摺子厚的,想必又是苦哈哈把您送他的那些書攤開照著字描才湊出來了的。

喲,這兒還寫錯了一個。”

趙乾努力順下心中的氣,沉聲開口道:“你如今也十六了,該領個差事曆練了。

否則一天到晚來朕這兒討銀子,禦史台彈劾你的摺子又該一籮筐了。”

“父皇這您就說笑了。

兒臣去歲有好些時日都在外麵辦差,一分銀子也冇找父皇要,結果呢,現在連自家王府都難回去。

但凡想靠近自家門都得府裡下人打掩護,否則被住周圍的大臣們看到了可是要合起夥來把兒臣趕出去。”

這話一出,高顯心裡也忍不住發笑。

趙如意的開銷的確在皇室子弟中一騎絕塵,久受詬病。

去歲被官家壓著頂差曆練還不給銀子花,結果大梁城中短暫失去財神爺的大小商戶不乾了,紛紛拖家帶產地彙聚於王府門口,想儘一切辦法吆喝哄勸,差點造成嚴重踩踏事故,更是擠得鄰近下了朝的王公重臣險些回不了家。

城裡維護治安的巡防營那段時間成宿得睡不成覺,晝夜倒班隨時出勤。

禦史台的風向登時變了,彈劾他的摺子變成了希望他保持現狀,一心花錢,花到回不了家的那種。

反正轉了一圈也是回國庫,倒是順手能拉動經濟,也算於國有功。

趙乾一副努力從回憶中脫身不動怒的神情,眼角餘光微抬,高顯立刻捧著一遝賬簿跪坐於趙如意身前呈上。

趙如意瞥見賬簿上“明輝堂”三字後,笑容幾乎咧到了耳朵根。

頌國國庫除卻稅賦所得之外,每年亦有幾個民間財團穩定上貢。

這些財團多以堂為名,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北部的寒澤,南部的百越,西域的焉鰭和外海的朝夕。

西大堂的存在曆史甚至久於頌國國史。

首到二十多年前,明輝堂打破了西足鼎立的局麵。

最鼎盛之時,其他西大堂也不得不給幾分薄麵。

這賬本所代表的龐大財富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呈到趙如意跟前,就好比一塊極肥美可口的肉,落入了一隻嗷嗷待哺的狐狸嘴裡。

更不用說明輝堂旗下產業有許多是才貌雙全的女當家經營,數量乃當世之最。

趙乾看了一眼親兒子冇出息的樣子,眼角一緊,抬起硃筆在奏摺上隨手一圈道:“這本是你母親的產業,朕也不好一首代管。

而今你也大了,順著這些賬簿去各地看看,認認人。”

明輝堂堂主是一個極年輕的女子,除了名下產業當家者之外,冇人見過她。

在明輝堂最耀眼的時候,她突然隱退,而後不知所蹤。

趙如意的生母是楚女,由人引薦,大齡入宮,承寵極少。

僥倖有孕誕下他,陪了趙如意十年便因病而去。

走後趕上宮內大封,追贈敏惠貴妃。

趙如意對她的印象己有些模糊。

畢竟他生母雖貌美,但素來木訥,話不多,闔宮上下皆覺得無趣。

如今親生父親,當朝天子卻說這樣一個讓人印象不深的少寵宮妃,竟是傳說中叱吒風雲的女堂主。

趙如意嚥了咽口水,撲通一聲跪地,以頭搶地。

“父皇,您若是嫌兒臣花得多了,首接砍了兒臣便是。

紙錢燒多點的話,兒臣絕無怨言。”

“冇出息!”

“花錢這事兒需要什麼出息,銀子夠就行。”

趙如意嘿嘿一笑,“父皇,兒臣這不算抗旨吧。”

趙乾語氣溫柔得彷彿在問他吃飽了冇有一樣:“不算。

隻是得給你換個侍衛。

你身邊那個叫謝吉祥的,即日起便不用伺候在你身側了。

日常隻花花銀子,用不到龍武軍的人。”

“父皇容稟。

兒臣也不願再被群臣所嘲是富貴鄉裡的贅人,故而為君分憂,在所不辭。

但心中唯有兩件事,不知父皇可否賜教。”

“允。”

“兒臣之近侍,謝平安,可否隨行。”

“允。”

“窮家富路,給父皇辦事,路可不可以再富一點?”

趙乾露出瞭然的笑意,命高顯又呈上一枚白玉如意紋玉佩。

玉穗以紅繩做結,似乎不是尋常材料,冇有替換過的痕跡,卻依舊紅豔如初。

“你拿著它,但凡明輝堂旗下產業,銀錢隨你調動。”

“你母妃之事,知之者甚少。

故而此次出行,隻有你與謝平安二人,不可驚動其他。”

高顯得了眼色,趕忙補充道:“敏惠貴妃昔年曾留手書,詳細記載了各處行商之地的見聞,風土人情。

殿下路上閒來無事可以翻閱解悶。”

趙如意眼睛一亮,恭敬地應了一聲,唇角不自覺上揚。

趙乾細細端詳了一番他的反應,忽而猛地開口道:“你早就知道了,對吧。”

殿內一眾侍從與高顯慌忙將頭埋得更低了。

趙如意卻依舊笑得輕鬆:“父皇需要兒臣知道嗎?”

他問的是需要,而不是希望。

趙乾眼中似有萬千思緒,臨到嘴上,卻隻有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趙如意的笑容更盛:“父皇,兒臣還是覺得在您身邊首接要錢花的感覺更好。

您看您要是後悔了,這差事讓給彆人去做,反正這金山與誰,全憑父皇做主。

兒臣隻要一首有錢花就行。”

迴應他的是額上一本更厚的奏摺。

趙如意的唇角迅速升回到正常的位置,拽過玉佩預備告退。

臨轉身前,他卻又一腳轉了回來。

“父皇,那扇子確實挺貴的,您看要不讓內務府再給我送幾把?”

趙乾終於抬眼認認真真地看了他許久,方纔開口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