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芸嵐,天神族人。
天帝見我生而武神卻形貌昳麗,命我做了時花令,與西季相伴,與花香共存。
負責接引我封命時花令的仙童說,我初誕時,百花同時綻放,飄零如雪,如此夢幻景色,甚是奇異美麗。
仙童讚我:大人有昳麗之姿容,最是人間姝色,他人見之,無不稱歡喜。
喜我之人,奉我為皎皎明月,惡我之人,貶我有洋桃之毒。
我略略一聽,倍感好笑。
凡人知夾竹桃甚美,卻藏劇毒,醫者知夾竹桃甚美,卻是良藥。
我倚坐樹影間,看桃花枝繁葉茂,縫隙撒下幾點金光,隱約可見雲捲雲舒。
這一片洋洋灑灑的粉色如雨般飄零而下,於風中枝葉搖曳間散發清芳,美得像是一場幻夢,讓人忍不住駐足觀望。
時花時花,一季一美,一月一嬌,無論姚黃魏紫還是曼殊沙華,都美得妖嬈。
幾個常駐凡間的天神說,人間的皇權貴女自比人間富貴花,生在盛世中,花開動京城。
聽著可笑極了。
我突然起了興趣,想去人間見見這所謂富貴花是什麼樣的品格,能勝得過姚黃魏紫當了這富貴之名。
挑來選去,最終勉強入眼的,也不過一個南國。
我去人間,附身做了偌大宮中的百年桃樹,這遍地花草,都是我的子民。
我隱去身形,饒有興趣的看著高官達人流觴曲水,看著皇帝左擁右抱紙醉金迷。
那洛公主必然是每次宴會中最耀眼的存在,於人間來說,確實算得了傾城美人。
與她傾城之姿相反的,則是她人人相避的惡劣名聲,我覺得她愚蠢,又覺得她好笑。
她救下了本應該被皇帝賜死的婢女將其流放,護著對她譏諷不己的庶妹隻是為了扇對方一掌。
看了幾年,隻覺這公主實屬愚鈍,乏味至極,昏昏欲睡,便又回了天上。
天上人間,一日百年,眼睛一睜一閉,盛世從鼎盛變成了相頹。
我突然感到有人在對我祈願,西下尋找,卻是人間。
人間皇帝換了一代,先皇己去,新皇更庸。
我見那洛公主的庶妹一改刻薄譏諷之相,麵色沉靜的向這百年老樹祈願,略微讓我覺得有趣的是,這姑娘竟是祈願洛公主的安康。
其心之誠,最終抵達天神之耳。
我問她,為何祈願?她驚訝猶疑,隨後似哭似笑,跪著給老樹磕頭祈願。
她說,她的姐姐要死了,希望神明救救她。
她說,她姐姐毒死了先帝,被新皇治罪,賞白綾一條,求我把她姐姐遠遠送走。
那個譏諷姐姐的小姑娘模樣己經長開,眼淚滾滾流下,看著狼狽不堪,心中卻祈求著厭惡之人能活,看著哪有一星半點富貴之姿?我不想插手人間事,便答應去看看她姐姐。
身後是小姑孃的千恩萬謝,心底卻難有動容。
大抵是天宮歲月漫長,亦或是我本就冷心冷情,不通人性。
我這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端坐雲端,高高在上,不知道在天宮被那群老神仙摻了多少本。
可那又如何呢?
神明本就該對萬物平等的一視同仁,眼中見悲苦,心中有悲憫,看似有情卻又無情。
坦坦蕩蕩活一世,何苦為了他人的隻言片語為難自己?往日一呼百應的洛公主,如今宮裡無人伺候,那些個金碧輝煌的器具,也如一去不複返的過去一樣消失不見了。
如今的她一襲白衣,像是這孤寂冷宮中徘徊的鬼魂。
我問她,人間富貴花為何淪落如此。
她怔愣半晌,笑了。
人間何來富貴花?我們女子身在這世道,比不得男兒,教養出來最大的作用便是聯姻。
雖然身處高位,也免不了旁人輕賤鄙薄。
中秋宴會那婢女,雖灑了酒水,卻不曾傷過人,帝王一揮手,她就要死的。
我曲意逢迎許久,也隻能讓她流放邊境,打點一下路上,她好歹能活著回家。
我妹妹,雖非一母同胞,可先帝嗜殺成性,她早早冇了母親,被人欺辱,扭曲掙紮著長成了現在的樣子。
我若不以打她解氣為由,父皇怕是早把她嫁去蠻夷和親了。
她那樣小,什麼都不懂,去了蠻夷和親,最後少不得一個蹉跎致死的結局。
我己經儘力,父皇卻還是要送幾個公主去和親,我假意奉承,細細挑選了幾個靠得住的蠻夷貴族子弟,又教導她們如何處事,最後風風光光送她們離開,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安全度過餘生。
我累了,父皇殺了太多人,我早就心存死誌,拿夾竹桃,泡了桃花茶……那你最後的願望是什麼呢?我感慨這女子宛如夾竹桃般豔麗與剛強,便也願意施捨來自天神的憐憫。
洛公主望著窗外的雲,久久無言,最後開口向我求了一隻夾竹桃,安詳死在了天明之時。
我感慨她命運之坎坷,也欣賞她高貴之品格,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冬蛾之寂靜,她的一生有太多人譏諷,也有太多人悼念,一生追思。
原來,這就是人間富貴花。
我找了一個順眼的小童,這小孩兒身上有著天命,是天子之命,十二歲有一劫難,平安度過成年便可推翻南國朝廷。
我化作算命先生,路過時告訴他家人,他是有天龍之姿的天下之主,是代行神明慈悲人世使命之人,隻是十二歲命中有一大劫,他不能留在南國。
小童家人聞之大喜,也大憂,連夜舉家搬走,希望保住真龍之子的性命,平安渡劫。
我的嘴角難得勾起了微笑。
我是神明,愛著世人,如何去愛,端看我心意。
我不愛昏君庸碌,礙眼至極,如何去做,自然是一招致命。
隨手撥亂一顆棋子,一場戰亂換下一個百年盛世和三代明君,不虧。
我不喜插手人間是非,卻願人間越來越好。
愛人間,道途萬千,雖有殘忍,卻是百年輝煌。
細細想來,我這冷漠難以動容的性子,倒是如那夾竹桃一般,豔麗姝色下,是治病良藥,也是劇毒烈藥,端看我如何選擇,如何抉擇。
無拘無束,於我甚好。
我隻管看百花齊開,時花換季,至於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那非我之道,我自然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