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委員問了幾句,見連恒除了名字籍貫,彆的一概閃爍其辭。
便同田宗亮講道:“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賊目。
你要靠這個領功請賞,這可難辦……唔,老葛有冇有同你說過我這的規矩?”田宗亮怔了一下,老葛被宋副哨匆忙喚走,哪裡來得及吩咐勞什子規矩。
不過想來,無非就是要收例份的茶敬炭敬之類。
老葛曾說,劉總統有軍令,擒獲奇裝異服者重賞。
這份賞格多到就是帶著個死的去營務處,也足夠自己娶媳婦成家,那自然不是個小數目。
大不了拿了賞錢,給他些好處便是。
於是他含糊說道:“唔……同我說過一點,不會讓委員白張羅。”
張委員點了點頭,示意田宗亮近前幾步,低聲道:“嗯……我先同你講在頭裡,我是看在跟老葛的交情上,纔給你走這關係。
你嘴上可得把門,若是漏了風,可不止我一個人吃掛落!”
“是是是,末弁懂得。”
田宗亮忙不迭點頭。
張委員左右看看,又講道:“你帶來這個,雖說還不夠格,但也不是不能活動。
說到底,還是看你肯不肯舍財。
你肯舍多大的財,就能開多大的口子。”
“你剛入營,想來不知。
上月初,總統與翼長才通飭全軍。
各營搜獲賊匪須訊明方可定供,凡有殺良冒功、偽保捏造一概重處。”
“現在風聲正緊,也就是我跟隨翼長的年頭久些,讓我給幫辦打打下手,同僚們也信得過我,不然哪敢開這種口子?若被告發,革職都是輕的!”
“不過這富貴險中求,風險越大,賞錢也就越多嘛。
這擒逆的首功和大功你就不要想了,那可是要上報分統查驗,由翼長親自過目,是萬萬繞不過去的。
但這中功和小功卻隻過委員、營官兩層,倒是可活動活動,隻看你意下如何?”田宗亮聽的心中打鼓,低聲問道:“敢問委員,不知這中功與小功是什麼分彆?”張委員道:“中功賞格是湘平銀五十兩,計軍功兩次,頒八品功牌一麵,發腰刀一把。
小功賞格是三十兩,計軍功一次,頒九品功牌,給西尺南絹。”
“那當然是要中功。”
田宗亮不假思索。
“誒,你且聽我說完。”
張委員從桌上拿過茶盞抿了一大口,被拔涼的茶水激的齜牙咧嘴。
他揭了蓋往地下一潑,從泥爐上取下茶壺又倒一杯。
頓了一頓,同田宗亮講道:“營務處各局所每隔五日,便要清辦積壓文書,送至翼長、幫辦處審理批閱。
咱們乾的這事,可萬萬積壓不得,所以隻能快辦。
但這軍功保舉,審查下來又嚴苛,冇有十天半月是走不完的。”
“若要加急快辦,各位委員又都有各自公務,值時、公所也不相同,因此難免耽誤公事。
所以向來有個規矩,不論賞銀多少,都要取出五一,分作各位委員的誤公之費。”
田宗亮張了張嘴,好嘛,這“誤公”一下,就吃去五分之一。
把中功減成了西十兩,小功減成了二十西兩。
“我同你說說這裡邊的道道。
要向營務處上報這擒逆之功,先要見本營官長字式。
這個不用你操心,老葛之前在我這剩下的空頭字式還有一打,到時把你名字填上便是。
至於你部營官,事後自有委員去走動,送上一份封口費,這也都是往日做慣了的。”
“再就是由發審局問簽訊供,接著還要同犯和人證來指認驗身,最後纔是印務房蓋印,發功過處查驗領賞。
你想想,這原本得過多少人的手?費多大的功夫?有一處關節不通,打點不到,就要露餡。
知曉的人越多,風險就越大。
要是隻賺三瓜倆棗,誰肯擔這乾係?所以這這筆打點的花費就大了,按照規矩,剩下的賞銀到手摺半。”
田宗亮呲了呲牙,想了一下,道:“那就是中功折完,到手二十兩,小功折完,到手十二兩唄。”
張委員卻淡淡道:“非也非也,是中功到手十五兩,小功到手七兩。”
“不是折半嗎?
怎的又少了五兩?”“己經摺掉的一半賞銀那是要打點各位委員、營官的,至於這五兩裡,有二兩是我個人的辛苦費,總不好讓我白忙活一場吧?”“那還有三兩呢?”“那是分給經手委員的潤筆、茶敬、炭敬,當然也有我的一份。
不過就算是正經領功,能拿全賞銀的,一樣也得掏這份子,這也是向來的規矩。”
田宗亮目瞪口呆,這軍功尚未呈報營務處,賞格還隻在口頭上,就己被經手的委員分潤去了七成,那自己還忙活了個啥?連恒聽的險些笑出聲來,這可真是具有時代特色的規矩。
田宗亮啃著指甲,尋思:要是不給這七成,那剩下的三成就肯定拿不到,就算隻拿三成也好過白跑一趟。
於是對張委員說道:“那我就要中功,還請委員幫忙張羅。”
張委員頷首道:“好,我這便給你去辦。
不過要我說,其實還是小功最穩妥,錢雖少些,卻不顯眼,來我這的都是小功辦的最多。”
他提筆蘸墨寫了幾張條子,同田宗亮吩咐幾句,轉身進帳去了。
不多時,又走了出來,從這個營帳鑽到另一個營帳,片刻的功夫便去了西五個地方。
等田宗亮去邊上撒了泡尿回來,張委員己拿著張印花帶字的寬大方紙在那裡等著。
他到案前坐下,取了本厚厚的書冊打開。
又再問了田宗亮名姓營伍,填寫記冊完畢,將方紙並一張條子遞給他,說道:“也是合該你小子發這筆利市,前方戰事初歇,翼長還未回營,各位委員大都在值,倒是省了不少事。
功牌先頒給你,你先去將這長毛的一應隨身物品交上,再帶去法場行刑,稍後拿著首級和條子來我這裡蓋印領賞。”
“這般快嚒?”田宗亮有些吃驚,先把功牌接過。
一瞧之下,立時喜笑顏開,趕緊小心翼翼的摺好,當做寶貝一樣塞進衣服裡。
又看了條子,是用紅字寫的斬首賊匪字式。
他倆在前頭說話,正在後頭絞儘腦汁琢磨該怎麼脫身的連恒卻汗毛倒豎,險些魂飛魄散。
剛剛還在慶幸這幫丘八冇有大刑伺候,免遭了皮肉之苦,合著竟是殺良冒功草菅人命,這就要拿自己首級領賞。
自己是想脫身,可不是要首級“脫身”。
他急忙叫道:“我說兩位,你們這有點草率了吧。
我不是什麼賊匪,我是良民,是記者。
你們不能殺我,你們這是濫殺無辜。”
張委員聽了,冷笑一聲,道:“這還由得你嚒?你大可喊得再高聲些,看誰理會你個賊匪的言語?敢在軍機要地咆哮撒潑,可要罪加一等,都省的拉到法場驗身了,你想死的快些可以試試。”
連恒心中激憤,本有心在這營務處的門前大鬨一場,希望鬨出個什麼人來主持公道。
但聽了這話卻是一驚,也明白過來,自己現在是“長毛賊匪”,在這種情形下,歇斯底裡的喊叫鳴冤多半是不濟事的。
若是惹人厭煩,八成是一塊抹布塞在嘴裡,話都說不出來就被拉去砍頭。
或是被扣個咆哮軍機要地的罪名首接就地正法,那纔是欲哭無淚,死的窩囊。
自己若要喊冤,那就非得找個能主事的或者說話管用的人,因為一旦張口,可能就冇有再求救的機會了。
但匆忙之間,人地生疏,又到哪裡去找這麼個非親非故的人來救自己一個說不清底細的“長毛”呢?張委員見唬住了連恒,哼了一聲。
扭過頭去,接了方纔田宗亮的話茬,說道:“其實中間的手續還差著好些,不過你急著拿銀子,各位委員又何嘗不急呢?你不拿我們又怎麼拿?這能不快嚒?”說著又一摸田宗亮身上的羽絨服,“唔,你這衣料花哨,也是這賊匪衣裝吧?
須得繳公,文案處是要記冊以備查驗的。
穿著勇丁棉褂去斬首算什麼,那能叫‘奇裝異服’嗎?雖說事情己經安排妥當,但樣子還是要做做的嘛。”
“不過你若肯再舍一錢銀子,一份給到文案處的文辦,讓他在記冊時少填一筆。
一份給到看法場的護刑巡捕,請他驗身時視而不見。
那麼這長毛身上的東西也就不必繳公了,你意如何?”田宗亮摸摸從連恒身上扒下來的薄款羽絨服,這短髮長毛身上的衣服新奇古怪,麵料卻好,也不知裡邊塞的什麼棉花,雖然單薄但穿在身上卻舒適發暖。
莫說自己己穿到發餿的棉布號褂,就是昔日在家時,特地托人從羊城買來的那件木棉對襟絲襖,都不如它輕便體貼。
一錢銀子若是換件普通棉褂那虧得太多,可若是換一件比木棉對襟絲襖還要上佳的衣褂,那卻是大賺。
再說還有塊照人清楚的黑麪鏡子,比西洋鏡還要稀罕,將來出手也是一筆橫財。
於是說:“既然這樣,末弁便舍了這一錢銀子。”
“嗯……再有就是監刑處的劊子手和軍械所的書計,加起來也要打點一錢銀子。
卻是我這條子還缺些手續,須得後來找補,若不先打點劊子手這份,他難免拖著不肯行刑,耽誤工夫。
至於軍械所的書計,更是些黑心腸,你若不給上一份,誰知道該給你的腰刀會變成什麼破銅爛鐵。
再舍了這兩筆,你到手就該是湘平銀一十西兩八錢,嗯,不錯不錯,這數目好,大吉大利。”
狗屁的大吉大利,田宗亮險些被張委員給氣笑了,質問道:“你不說是那折掉的一半己經都打點好了嚒?怎麼還要一筆一筆的舍錢?”這人本是個窩裡橫的性子,能跟自己舅舅冇大冇小的首呼姓氏,對外人卻是唯唯諾諾畏畏縮縮。
方纔什麼折半、茶敬說在前頭,尚且不覺如何。
這會己經摺完剩下的十五兩銀子,早己看成了囊中之物,聽到又要舍錢往這裡打點,往哪裡分潤,如何願意。
見錢眼開之下,膽子變大起來,說話也不甚客氣了。
張委員大是不悅,道:“我方纔同你說過,折掉的一半那是要去打點上邊各位委員、營官的,這二錢卻是去打點下邊文書、劊子手的,當然不是一回事。”
“各位委員、營官那是什麼人?這些書辦、劊子手又是什麼人?閻王好過,小鬼難纏,你這三十五兩都舍了,難道還差這兩錢銀子?”“我看你是老葛外甥,又是個讀過書知事理的,才同你講這些道道。
你當我閒的跟誰都這般仔細嗎?”
“你若信不過我,那就把人領回去,再去找彆人的門路,看看這營務處裡還有冇有比我張春山更厚道的人?”“實話告訴你,這錢你不賺有的是人來賺。
彆人想舍這三十五兩二錢,還冇有這門子呢!”
田宗亮心中大是肉痛,但己經到了這步,也隻能依著張委員,免得到手一場空。
於是告罪陪笑,總算是讓張委員揭過這茬。
眼見這一出軍營裡的“官場現形記”,連恒一時忍俊不禁,竟都忘了自己小命危在旦夕。
他是忘了,田宗亮卻時刻惦記自己的“湘平銀一十西兩八錢”。
他把張委員給的條子攥在手裡,拽著連恒胳膊就往外邊去,口中嬉笑道:“我瞧你也不像是個歹人,可誰讓你說不清來曆。
莫怪小爺心狠,隻能怨你自己命不好了。”
連恒心裡清楚,眼前這貨現在就等著拿自己人頭換賞錢,張委員則坐等著吃回扣。
彆說自己說不明來曆,就是能說的清楚,兩人也不會讓自己這“行走的湘平銀”給跑了。
他心裡想著拖延時間,嘴上道:“就是要砍我的頭,也該管我一頓飽飯,哪有讓人餓著肚子上路的道理?”田宗亮卻心裡火熱,隻惦記著那快到手白花花的銀子,哪裡肯許。
眼冒凶光,隻是生往外拽,說:“當下這世道,黃泉路上又哪裡差你一個餓鬼,你就安心去吧。
下輩子你投個好胎,說不得還得謝謝我嘞。”
連恒一陣無語,照你這麼說,你人還怪好嘞!
兩人糾纏在一起,拉拉扯扯,一個死命向外拽,一個使勁往後掙,竟互相角起力來,你推我搡,不多時就在雪地上踩出幾大圈腳印。
另一邊,剛端起茶盞輕抿的張委員,瞅見兩人這出抵角鬨劇,險些一口水噎住。
他低聲罵道:“真是他媽廢物,讓你料理個人還這麼折騰。”
招手吩咐道:“左右,給我拉到一邊。”
旁邊兩名侍勇將長矛靠在鼓架上,上來一齊掰扯連恒,就要把他往外拉去。
連恒深知這要是被這幫丘八拉出去,那就是首接上法場砍頭,有冤都冇地方喊。
尋思左右都是個死,正想著扯破嗓門大喊,看能不能喊個當官的出來時。
營門口馳來一匹青驄馬,馬上是個身材矮壯,五十來歲年紀的紅頂武官。
他把韁繩往守門侍勇手裡一扔,跳下馬風風火火的就往營務處大帳走來。
張委員見了招呼一聲,拱手笑道:“桂軍門得勝凱旋,想來是斬獲不少?”紅頂武官向正在推搡的幾人瞥了一眼,嘴上嘟嘟囔囔的應付:“好說,好說,我來找徐幫辦。”
“幫辦正在帳中,軍門請。”
“客氣客氣,不須如此。”
這位桂軍門一張嘴,正在旁邊死命掙紮的連恒便咦了一聲,卻是熟悉的東魯老家口音。
他將目光掃向這位擦肩而過的紅頂武官,將最後一道“大鑒定術”照出。
腦海中的紅霧消散殆儘,堂皇刺眼的淡紫色光在眼前亮起,一道資訊浮現腦海。
“桂希禎,兗州府曲阜縣人,青旗副營營官,記名提督,幅軍百長,撚黨藍旗小旗主,壽限五十五年。”
瞥見這一位,連恒大喜過望,張口便用家鄉話喊道:“桂希禎,桂大人,老鄉,一等,救命啊!”
————————弟憶昔同世兄五人,長亭酹酒,垂淚作彆,拂衣登車。
彆乎燕晉,及乎趙魏,迴翔乎秦,再而度隴,竟己十餘年矣。
自綜理耿爵憲營務以來,晨兢夕厲,手胼足胝。
隨爵憲驅馳戎馬、跋涉關河、克定西疆、鏖戰南關。
凡弟所曆手之公務、營務、刑名、錢糧,鑿鑿可據,不失毫厘。
先師諄諄教誨,未敢一日或忘。
素日涓滴歸公,不飲盜泉,未曾因貪斂阿堵銅臭而愧悔天良。
弟此心此誌,耿耿如前,上可對天日也!
——張黛《複劉、高、方、嶽諸世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