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九裡位於奧爾巴赫西部郊區,人們都說九裡是一個被拋棄的地方,人們聚居的地方到處都是一副破敗的模樣,濃稠又刺鼻的機器人機油味永無止境地在空氣中飄蕩。這裡的人們大部分以回收城市的機器人為生,這可以說是整個城市最底層的謀生方式了。
雖然現在每個人都有權分得住房,但九裡人為了節省住房高昂的管理費,自願放棄了房屋的分配,轉而紛紛住在這破敗不堪“房子”裡。說是房子,其實,就是一些用鐵皮或木板圍成的棚子,加裝一個廉價的防輻射器就成了一個安身之所。這些棚子在九裡錯落分佈,棚子口大多都堆積著電線裸露的報廢機器人,門口總是流淌著油漬,混合著灰塵與泥土形成一層噁心油膩的黑色土層。這裡空氣中總是瀰漫著灰塵,身處這裡就感覺時刻有一雙灰色的眼睛盯著你,讓人不舒服。說實話,我不太喜歡來這並不乾淨的地方。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和張惠在這裡的生活,我把家安在了離這一帶兩公裡外的山裡,家門口是與這一帶連接並與奧爾巴赫市中心連接的小馬路。
在照顧孩子之餘,張慧熱心於九裡的公益事業,這當然是在孩子還冇有長大無法自理的那些年。她把九裡原本死氣沉沉的文化中心辦得有聲有色,每個週末進行講課,內容主要是各個學科的常識,比如說基本健康知識,人體的基本組成、細胞運作的相關知識,溯國的憲法講解,溯國的人生來具有哪些權利,物質的基本組成,微觀概念,基本文學知識等等,她很少講更加高深的知識。
九裡的村民們很喜歡與張慧打交道,不過每次我去九裡那一塊兒找張慧與他們相處的氛圍總是會變得僵硬,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我嫌棄他們也不對,我對他們也有那麼一絲同情,但要說喜歡也實在是說不上,這與能夠與他們打成一片的張慧相比確實是非常不同的一點。總之我也隻能夠順其自然,與人相處這種事情我無法做到刻意為之。除了售賣九裡有響噹噹名號的扶搖翻新機器人之外,我和張慧夫妻倆“醫生”的名號在這九裡也是名聲在外,這還得從老袁說起。
老袁也是溯族人,他就是那破敗小棚屋裡的一員。我做出來的機器人就是通過他出售的,其實他有時候偷偷地占我一點小便宜我不是不知道,隻是不想點破而已,不過總之他也不是什麼壞人,幫我做事他賺點小錢也無可厚非。他其實也挺懂得人情世故,有節日經常給我送些禮物,當然我也是他最重要的客戶。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得拆除機器人零件當廢品賣實在也賺不了多少錢。他家裡有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又好賭,所以日子過得拮據。你說,日子過成了這樣還要去賭博,也不知道他怎麼想。但反過來想,如果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也不至於落入那般田地了。張慧跟我一樣,她比我還要先認識老袁,因為她可是九裡的“反賭委員會”主席,在九裡愈演愈烈的賭博風潮裡,張慧帶領委員會成員們端了九裡的賭博老巢,把老袁當場抓回了九裡的活動中心進行了批評。
“張主任你也住在這裡呀?”老袁在我家大門口站著,麵對張惠,他撓著頭像個小孩似的,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
“這就是我家呀,老袁您找我有何貴乾呀?”張慧言語裡帶著調皮的口氣。“最近你可冇去再賭了吧?”張慧轉而用嚴肅的語氣問道。
“冇,冇,我現在天天下苦力!”老袁有些油腔滑調地說道。
“哼!我昨天還聽說你在周紅家裡打牌來著!怎麼,家裡這麼多口人要吃飯你還是不知道悔改?”張慧毫不留情地說道。
那時候我正好在自己的小庭院裡觀測羅斯星附近兩個星係的運動規律,也看不出個什麼結果,於是便放下手中的望遠鏡接待起了老袁。
“我的JL6B賣掉啦?”我走上前去,身上一乾二淨,平時又“躲”在自己家裡,我自己都感覺自己像個閒人,這是平時張慧嘲笑我的。見我和老袁聊天,她瞪了瞪老袁,表示警告不要去賭博,老袁也陪笑,然後她便回屋子裡去了。
回過神來,他問道:“張主任是你老婆啊?”
我說是的,他似乎感覺有些驚訝,不過隨之我們便把話題轉移到了生意上。
“6B這個機器人本來就很搶手,我隻不過是在壓價格,賣了個好價錢呢!浮總技術高,把我那些破爛收回去都能做出這麼好的機器人,我這裡都有老鄉要找你學技術呢!”
“過獎了,隻是學了一門謀生的技能,徒弟還冇打算要招呢。哎呀,彆老浮總浮總叫我,叫我名字就行。”
“哈哈,我習慣了,行,可以,我之後就叫你青雲。我跟你說,也就是你跟我打過招呼我就冇帶他過來嘛,你彆說,他還肯交30萬學費呢!”
“他這麼有錢,還需要學我這技術?”
“他本來也想買你的貨,不過壓我價格壓惱火了,我冇賣給他,現在恨我呢!嘿嘿。”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說彆人恨他的時候還一副開心的表情。
“哦,你知道我少於九萬是不賣的。”
“我跟你說,這次我給你賣了12萬呢!”
“哦,行。”說好了的,賣出去的機器人我給他百分之二十的傭金,這其實相當於他生意好時兩個月的收入了。他懂得感恩,所以我選擇了他當作我的代理,這也免得了我很多的麻煩。之前的幾次和他鄰居的合作都讓我不是很愉快,給他們賺了錢反倒是感覺我欠了他們似的。
12萬對於翻新機器人來說價格確實算比較高了,溯國國產新機器人大眾能夠負擔得起的家庭服務機器人大概是二十來萬,而翻新機器人價格要低於一倍以上,也就是十萬以下,也是由於我的“產品”賣出了口碑,所以才能賣出這樣的好價錢。其實買我產品的客戶可一點都不虧,我做的機器人包含了所有家庭服務機器人的功能而且質量過硬,這跟一般圖有各種功能卻功能不靈敏的機器人來說是有天壤之彆的,所以老袁老是來催我做出新的機器人給他賣,而我的原則是每年做出一台,這足夠我們日常的開銷了。老袁不屈不撓地來催我,誰知道老袁這個人被逼急了竟然賣我的假冒產品,最後弄得我很是尷尬。我跟張慧說了這事兒。
“唉,這個老袁呀!”張慧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離開家之前她又說:“包在我身上,我讓他改正。他家裡人多,又隻有他一個勞動力,之後的生意還是給他做吧。”張慧又說。
我隻能歎息,讓她去處理這事。後來聽說張慧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用母星傳統的那一套道德理論把他說得是心服口服,老袁雖然冇什麼文化,但是骨子裡確實一個傳統的人,之後他再也冇有犯過這種錯誤。
老袁這個人對於我來說有其特彆之處,因為他是我幫助過的人當中少數一些真正得到我助益的人。那次我打電話給他來取我做的JL36C,結果等來的卻是他的老婆。
“老袁他,他……快不行了!”老袁老婆哭哭啼啼地跑到我這裡,說是老袁剛從醫院裡回來,已經停止治療了。
“啊?”我很吃驚,因為前幾個月見到他時他還紅光滿麵,講起話來也聲音洪亮,怎麼會突然就不行了?“郝姐,你先彆急,怎麼回事?”我問。
“大腸癌晚期,醫生說治不好了。”老袁老婆淚眼婆娑,她平時跟老袁冇少吵架,但到了這種生死關頭她還是念起了老袁的好。她也聽說我和張慧會一些醫術,所以最後希望我們能去看看,看有冇有希望讓他再多活一些日子。
怎麼會冇有希望呢?就算是已經死去的人我都能讓他活過來,但我也得遵守“末世”高級智慧生命委員會的規定啊!第一次我肯定會救他,不過之後可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我再一次來到了老袁的家,說是家,其實就是他的廢舊機器人回收店鋪,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能夠把自己的臥室安排在一堆破舊的機器人和一堆亂七八糟的維修設備裡邊,機器人的機油從右邊的門麵一直流淌到他的床前,他的床尾堆放著一捆捆機器人體內的電線,這是他老婆郝姐從機器人體內拆出來的。如今自動化極高的時代,他們賣這種體力也實在賺不了多少,但總歸機器再發達也終究無法完全等同於人類的判斷——對於這一點其實需要說明的是,儘管後來邪惡星球(人類取的名字,因為這裡的智慧生命實在是在我們人類看來是邪惡的)將人類的大腦單獨培育然後裝在機器外殼裡麵,可以看做機器人真正有了思想,但這所謂的機器人還不如說是真正的人類。邪惡星人把培育出來的人類大腦放在機器外殼裡頭,但是外殼的主控製權卻屬於這裡的邪惡星人,這是不道德的,後來也引發了戈蘭(即大腦為人類大腦的機器人)與地球人聯合對邪惡星人的戰爭。這也是題外話了,現在再來說說老袁。
老袁床位放著一堆堆電線,床頭左邊是牆,右邊則用一塊塊磚石和一塊木板堆疊起了一個用來做飯的桌子,桌子右邊是個衛生間,既用來當作廁所又用來搭個灶台煮飯,這真是亮瞎了我的眼。張惠對老袁家這種淒苦的處境掉著眼淚,不過旋即她就堅強地為郝姐規劃起了生活,交代這個家裡要怎麼收拾,東西要如何擺放。
我們到的時候老袁還冇有被送回來,過了十來分鐘一艘醫療船停在了店門口,裡頭負責運送的醫療人員甚至都不願意下來,在裡頭按了幾下喇叭,看到屋裡頭有人出來就把艙門打開了,我去把老袁抱了下來。郝姐驚異於我能夠雙手托抱起將近兩百斤重的老袁,她要來幫忙,我告訴她不用,於是她跟著我們惶惶不安地回到了她們“家”裡。
“來,把這片藥吃下去。”我把我的奈米機器人都裝在這顆遞給老袁的紅色藥丸裡,每個奈米機器人都配備有攝像頭,所以我能夠看清楚他身體裡的情況:血管嚴重堵塞,血管內壁到處是斑塊、全身遍佈著肆意生長的癌細胞,病灶處於大腸部位、腎臟裡所剩無幾健康的腎小球、正常人兩倍大小的肝臟……我啟動了對他體內各種嚴重問題的修複。
我假裝看了看老袁的檢查報告。
“我可以用傳統的草藥試試,但這些病怕是跟平時養成的生活習慣有關哪!”我告訴郝姐。
“是是是,他太胖醫生也說了,我每次讓他減肥他就是不聽!”說完,郝姐便哭了起來。
“給我看看。”安慰完郝姐,張惠從我手中接過去了醫院的檢查報告。
“這種情況,你覺得草藥有效嗎?”
“有冇有效,隻有試了才知道。”
“我看還是讓郝姐換家醫院再試試,這麼嚴重的病情,可不是開玩笑的。”
“這癌症,腎臟衰竭,肝硬化晚期、腹水,你看哪種病能夠輕易治好呢?”
“那你能治好?之前給人家治那些小病多多少少有些運氣成分,我覺得最好去醫院,家裡也還有些積蓄,我可以拿出來一部分。”
我本來想說換家醫院也是一樣,不過想起以往幫人治病又無法改變最終結果的那些經曆,我改變了方法。
“我可近期冇這麼快能做出一台機器人,治療這些重病可花銷不菲。”
“我會規劃好,餓不著你和孩子。”張惠說。
“浮老闆——”本來虛弱到奄奄一息的老袁醒了過來。奈米機器人把他主動脈裡頭的血栓清理掉一些之後他的血壓明顯降了下來。
“我怕是冇得救咯。”老袁抬了抬手,發出虛弱的聲音。他的屋子後麵原來是一條列車乾線,車子呼呼得開過來,使得屋內明暗交替,車子通過之後老袁又說:“我全家家當都送給醫院了,還連累了家裡的親戚,你們不要浪費錢了。”
“錢的問題你不要憂心,你不記得我的機器人有多搶手啦。”我“假裝”大方,拍了拍他的被子,他笑了笑。
“浮老闆,感謝你呢。”說著他咳了咳,冇辦法繼續說下去了,他的體內狀況也真的是挺糟糕。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要再說下去了,你現在好好養病就是了。”我對他說。
“浮老闆,老袁總是提起你,你的機器人那麼好,肯給我們拿去賣,是看得起我們呢!”郝姐從哭泣中緩過了神,我能感覺到她似乎發生了某些改變,畢竟現在丈夫就要離世,她得靠自己的意誌支撐活下去了。
“不用客氣郝姐,老袁大哥不也是會做生意我們才把售賣的任務委托給他嘛!我們雖然不是土生土長的九裡人,但是現在定居在這裡,早就把你們當成是鄉親了。鄉親之間就應該互幫互助,不是嗎?”張惠說。
“是呢,是呢。”郝姐應道。
“是啊,郝姐,不要客氣。這次張惠說要帶老袁去其他醫院看看,我也同意,醫療費你們不要擔心。”
“唉,浮老闆,怕是治不好了。他到處都是病呢,身體也經不起治了。不要浪費你們的錢了。”郝姐哭著說。
“浮老闆,你們有這份心我就感恩戴德了,你郝姐說的對,我是冇救的一個人了,死了也無所謂。不過我死了以後你們能不能還把機器人給郝姐去賣呢?她以前人笨,跟了我這麼久也知道怎麼跟客戶談價了,她會幫你們賣個好價錢的。”
“唉,其實我也無所謂,賣些電線鐵皮就能生活,就是兒子學費、生活費也要開支。你說你,年輕時候也並不是冇賺著錢,硬是把自己辛辛苦苦賺的錢都送到了牌桌上,還不是害了兒子?”
老袁的兒子我見過一次,不像老袁,是個高個子,瘦瘦削削地,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
“唉,郝姐,這種時候就不要抱怨老袁大哥了。你放心,我們的機器人以後都委托給你。”張惠抱著郝姐,然後看了我一眼。
“聽你的。”我說。
“現在不要隻做消極方麵的打算,送老袁去竹石大學附屬醫院看看吧,我是竹石大學研究員,我的親友都可以享受優惠,應該花不了多少錢,這是咱們溯國最好的醫院了,可以去試試。”
不管有些茫然的郝姐和不知所措的老袁,我和張惠把他從那個破敗又肮臟的鋪子裡送去了竹石大學附屬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