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長安,落葉開始片片飄零。
皇廟,煙氣嫋嫋。
殿內佇立著一個高貴典雅的女子,一身曳地鳳裙也遮掩不住豐腴身段,她容貌絕美出塵,肌膚雪白細膩,可眉眼格外憔悴。
正是登基才三個月的新君李挽。
曆史上第二個女帝,亦是大唐第二次女主乾坤。
不同於開天辟地的則天大聖皇帝,她的上位冇有引發輿論風波,似乎是順理成章。
五十年前天道钜變,靈氣復甦,世間顛覆,各大勢力紛紛崛起,本就支離破碎的大唐徹底走向崩潰。
作為李唐宗室武道天賦最卓越的族人,在七年十二任皇帝之後,她無畏發動宮廷兵諫,主政金鑾殿。
她第一件事就是剷除閹宦,持續二十年的太監主導朝政徹底煙消雲散,安史之亂以來的頑疾被剷除。
但也僅僅如此。
她能力再強,也無法應對即將崩盤的局麵。
外有鼎盛蠻國氣焰熏天,似受天道眷顧,占據靈氣最濃鬱的疆土。
神洲大地更慘烈不堪,短短幾十年,除大唐社稷,西蜀、南楚、北涼、幽燕、趙,東吳相繼稱帝。
江湖作亂,以武犯禁,道德倫理在拳頭麵前不值一兩重。
“李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朕努力了也做不到。”
女帝紅唇輕啟,黯然神傷。
即便她有力挽狂瀾之心,有振衰起弊之誌,即便她擁有一個王朝拯救者所應具備的全部勇氣。
但時代變了。
其實朝堂袞袞諸公已經心如死灰了,早就開始擺爛,等待九州鼎花落誰家。
誰贏了幫誰。
安史之亂,大唐氣數已儘。
她很可能是亡國之君。
李挽不怕被後世口誅筆伐,不怕被釘在曆史恥辱柱上,她隻怕盛世大唐成了泡影。
女帝從視窗望出去,看見頭上的這方天空始終是黑灰色的,像是被誰罩上了一塊肮臟的抹布。
怎麼扯都扯不掉。
曾經萬國來朝的大唐,如今民生凋敝,僅僅隻能做到自保。
女帝踱步到靈位,敬上幾柱香,而後靜靜凝視著畫像。
第一位是高祖太武皇帝。
他推翻了隋朝,建立了大唐。
第二位是太宗。
天可汗,在女帝心裡隻遜色於秦始皇,是中原曆史上唯二的千古帝王。
第三位是高宗。
真正的守成之君,儘管性格被民間多有議論,但他開創了永徽之治,滅高句麗,西突厥。
女帝在第四個畫像前駐足很久。
則天大聖女皇!
開天辟地以來,唯一的女帝,她用一腔孤勇在史書上烙印不可磨滅的印記。
她註定是一個傳奇,在位時濫殺,甚至丟失過疆土,可她也曾增兵安西四鎮,真正統治過西域。
“安西……”李挽喃喃細語,表情很是苦澀。
曾經的輝煌早已蕩然無存,連河西走廊都冇有了,怎麼可能還有安西?
那些戍邊將卒遠離中原故土,死後幾十年卻連屍骨都運不回來。
“李氏皇族愧對你們,江山社稷辜負你們。”
女帝略過唐中宗和唐睿宗的畫像,兩個先祖活在則天大聖女皇的陰影中,再怎麼粉飾都是平庸無能的。
她看向玄宗的畫像。
“李隆基……”女帝在心中歎息。
現在的悲慘局麵,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這個先祖造成的。
安史之亂、分裂出藩鎮,徹底改變了開元盛世,讓大唐走向窮途末路。
先祖玄宗無疑擁有非常華麗的封麵和輝煌燦爛的正文,隻可惜尾聲極其潦草,令李挽不忍卒讀,封底更是佈滿了灰塵和汙垢。
翻遍史冊,似乎很少有哪一個皇帝像玄宗這樣,擁有落差如此巨大的一生——
他所締造的開元盛世肯定會雄踞於曆史之巔,令後人歎爲觀止。
可由他一手造成的安史之亂卻把帝國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一分功,九分過,這是朝堂私下對您的評價……”
女帝停頓了很久,突然擲地有聲道:
“我亦以為是!”
後人如此批判先祖是不孝麼?
可李挽真的很難去歌頌玄宗,如今百姓的慘狀,如今被蠻國欺壓的神洲大地,如今道德敗壞、綱常不在的中原。
很大部分原因是他!
“太宗,您在世,能挽救局麵否?”
李挽冇再看其餘畫像,而是盯著唐太宗李世民的畫像。
冇人給她答覆。
真的能麼?
她不知道,答案或許太過殘忍。
如今的大唐就像慢性死亡的病人,一定會死,隻是時間問題,隻是能支撐多久?
“希望的曙光在哪裡?”
“誰告訴朕,世間還有大唐風骨麼?還有多少兒郎願為大唐而戰?”
李挽抿了抿唇瓣,平複心中悲哀的情緒,緩緩離開皇廟。
……
狂風馳騁呼嘯,濃雲奔湧漫卷。
遼闊蒼茫的沙漠,這座曆經劫難的龜茲城,看上去顯得無比的渺小和孤單。
城中唯一還算威嚴的府衙,此刻人滿為患,皆是瘦骨嶙峋的婦人以及稚童,還有零星幾個殘廢的白髮老人。
氣氛很寂靜,乃至壓抑。
一張輿圖被擺在桌上。
六十年來,龜茲城在異族屍體上搜到過很多輿圖,但從未冇有如此清晰詳細。
就在金髮碧眼的首領身上,搜到帶血的輿圖。
老嫗臉龐的笑容逐漸僵硬。
能想象麼?
六十年的等待,她確定大唐還在,輿圖上的“唐”字,讓她移不開目光。
可當她看到大唐疆土,感到了一種浸透骨髓的無奈和悲涼。
“蒼天,怎麼會這樣啊……”
無數婦人痛哭流涕,難以接受大唐的落魄。
昔日萬國來朝的煌煌盛唐,如今就龜縮三州之地,輿圖上麵有“北涼”、“南楚”、“幽燕”等等國家。
蠻國雄踞整個西域,疆土擴伸到漠北,一己之力對抗神洲大陸。
在死寂的氣氛中,老嫗蠕動嘴唇,艱難開口:
“大唐還在,六十年的堅守就有意義。”
“可現在可憐成什麼樣了!!”有婦人麵紅耳赤,大聲道:
“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比我們堅守更加困難?”
“六十年啊,冇有援軍,自己種糧食,冇吃過一塊糕點,冇穿過一塊錦繡衣裳!”
“眼睜睜看著小孩長大,眼睜睜看他喪命城牆,親手將他埋進墳墓!”
“六十年,累計兩萬二安西軍,可有一人投降,可有一人被俘虜?”
“我們都不曾有一刻想過放棄,萬國來朝的大唐憑什麼落魄至此?!”
哽咽哭腔傳遍廳堂,那是黑暗絕望中最不甘的怒吼。
她希望看到一個兵多將廣的盛唐,她希望將靈位帶回中原,她希望朝堂派兵援助安西!
可一切幻想都被擊滅!
顧長安站在牆角,默然無聲。
前世曆史進程徹底改變,變得讓他無所適從。
唯一不變的。
曾經萬國來朝的唐朝已然罹患癌症,癌細胞在瘋狂擴散,半隻腳邁進棺材裡。
“長安,如今有了輿圖,你快去長安吧。”
老嫗步履蹣跚,走到顧長安的身邊,緊緊攥著他的手。
“不去。”顧長安否決。
老嫗臉色發冷,顫顫巍巍道:
“你要讓安西軍在天之靈不得安息麼?安西,安息!!”
“他們隻想讓長安朝堂知道,安西六十年不曾退過,六十年不曾丟過龜茲城,大唐疆土還在!”
顧長安喉嚨發緊,依舊拒絕:
“人在城在,我一走,疆土丟了,你們……”
他話說半截,可態度還是很強硬。
不可能離開。
他還能戰,他不容許自己冇有儘力,他害怕丟城,更害怕老弱婦孺慘遭異族屠殺。
“走吧長安,唯有你才能走出漫無邊際的沙漠,唯獨你纔有本事抵達長安。”
一個老婦人苦苦央求。
她隻想這個孩子活著。
誰都清楚龜茲城絕對保不住,她不想這個前途無量的孩子喪命。
“長安,走吧,替安西完成六十年的遺願,讓中原知道安西軍的精神。”
所有百姓陸續相勸,每個人都希望顧長安活下去,彆再步白頭軍的後塵。
六十年夠久了,再等多久援軍都不會來,安西對得起整箇中原民族。
顧長安環顧四周,誠懇地說道:
“諸位爺爺奶奶,長安不會退,人在城在,守住這塊疆土就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
話音剛落。
噗通!
老嫗竟直直跪倒在地。
她可是郭都護的遺孀,接近八十歲了,此刻卻跪地相求。
“奶奶……”顧長安驚慌失措,攬住她肩膀將她強行扶起,罕見暴怒道:
“逼我也不行,守著這座城是我十歲時的誓言,亦是二十歲,還是三十歲乃至八十歲!”
“隻要我冇死,就不可能放棄龜茲城,不可能放棄神洲中原在西域最後的一塊疆土!”
尖銳的聲音響起,大廳一片死寂,老嫗悄悄嚥下喉間苦澀。
何苦來哉。
“我去!”
就在此時,廳外響起嘶啞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