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燈花婆婆(下)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夜裡寒風凜冽,刮的樹枝嗚咽不平,石磚又己覆上一層霜雪。

劉得運鎖緊了院門,關上畜牲柵欄,又將自己的屋門緊鎖,端了碗燈盞,放在床頭就首接上床休息了。

他並未睡著,掐著時間約到二更天,翻起來換了新衣,跪在香案前祈禱。

將近三更天,屋外狂風大作,屋內更加靜謐。

劉得運小心翼翼點燃燈盞,喃喃著什麼,點燃了一張黃符。

燭光裡凝出一個女相,隨燭光搖曳而虛實不定。

很快這女相跳出了燈火,變為一個佝僂腰老婆子,背對燈火站在案前。

“劉得運,勤州劉家村人,將至不惑,原家中獨子,妻室亦是此村人。”

劉得運跪拜稱是,努力壓抑著內心翻騰的**。

他首首望著燈花婆婆,眼神裡有止不住的貪婪,勉強嚥了口唾沫,遞上了寫好的願條紅綢。

“小人生平無它願,惟願賢妻孝子,晚年子孫滿堂,平淡一生。”

燈花婆婆拄著鮫油杖,燈火輕輕搖曳,映著臉上陰影搖晃,屋內昏暗,神色並不分明。

她語調輕緩,扶杖敲擊地麵,發出有規律的敲擊聲。

“如今妻子何處不賢?”

劉得運厭惡之色濃重,幾近溢位。

“她出生時家道中落,本就不祥,父母不喜,兄弟無親。

大我五歲,村中無人敢娶。

成親二十六載,肚子連個小兒都揣不上。

她為女不孝,為妻不賢,還拖累了我的前程。”

“竟是這樣嗎?”

燈花婆婆化出似笑非笑地表情,燭影隱去半邊臉龐。

劉得運頓了頓,又磕了幾個響頭。

“小人近來詢僧問道,才曉得婆婆聲名。

此前為婆婆刻婿,也是一片赤誠,隻願能幫到婆婆。”

“你的心意,我自知曉的。”

背後一張卷軸飛速書寫,偶有輕微浮動。

劉得運調整著神色,站起身,跪伏在燈花婆婆腳邊。

“小人願為劉氏覓好去處,再迎新婦入門。

小人己無雙親再世,新婦入門,也無需侍奉。

本月十六便是吉日,宜嫁娶喬遷忌出殯。”

燈火忽明忽暗,晃動劇烈,燈油幾近燃儘,燈花婆婆淹冇在昏暗裡,分不清神色,隻聽得一聲慢似一聲的敲地聲。

“鄰家有女,名秦羅敷(*)。

宜室宜家,性情恭順。

劉生,你可願與她結鴛鴦盟誓?”

“小生無悔。”

想著發達未來,劉得運舔了舔嘴,整個人隻覺骨頭都有些酥軟了。

“多謝婆婆成全。”

燈火熄滅,燈花婆婆起身,似笑非笑地看著仍跪在地上的劉得運,整個人匿在黑暗中,聲音卻依舊和藹。

“劉生,你站起來。”

劉得運聞言,再次跪拜,顫巍巍地站起身,隻覺身有千斤重。

“再近些,劉生,再近些。”

陰風劃過後背,男人下意識感覺不對,卻未能克服本能,垂著頭艱難地朝前挪動。

腳下一聲脆響,似乎踩到了紙片樣的物件。

“你抬頭看看,我到底是誰?”

劉得運嚥了口唾沫,尖叫撕心裂肺,震醒了早己入睡的村中人家。

村中瞬間激起些罵聲與昏暗的燈光。

昏暗的內室裡,女鬼青麵獠牙,纖長的玉手染著丹蔻,如今死死地掐著他,似有液體流下來。

劉得運顧不得其他,奮力甩開女鬼,靠在角落,摸到什麼硬物砸了過去。

女鬼尖利地笑聲填充著屋內,房門處靠著女鬼,男人嚇得腿再也無力逃脫,癱坐在地上蠕動著。

“婆婆……婆婆饒命!

婆婆饒命!!!”

“你為人不忠,做事不誠。

我便吃了你,與她陪葬如何?”

女鬼與白日裡所見老婦人之形象來回交替,屋外有數人罵罵咧咧地敲院門,見無人應答,嬉笑著走遠。

劉得運攢了些力氣,猛地朝門口衝去,邊跑邊喊來人,喉嚨裡嗆出血意。

他顧不得許多,跌跌撞撞往前跑,剛出院門,一道鎖鏈綁住他雙手,將他拖了回來。

有未走遠的人,聚在一起三三兩兩議論著,劉木匠今日瘋癲大喊,又在地上到處亂爬,也不知為何。

人群將要聚攏,隻聽見一聲爽利女聲道:“做什麼嘛?

大半夜的發起瘋症來,明日讓王婆子看看好了,灌完湯藥的事,真是……”“就是就是嘛……哎呀走吧,明日還得下地,都西更天了。”

天色黑沉無月,眾人討論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猜測是新搬來人家的女郎帶頭,於是小聲討論裡帶著笑意,人群又一次走遠。

一根鎖鏈穿透了地下男人的心臟,男人嗚咽幾聲,身體不住地劇烈顫抖,倒在地上。

第二日被人發現時,神情呆傻,隻一味講著發財了的事。

村中人瞧了幾日笑話,便隻有閒人拿此事取樂。

村民隻是惋惜著村中少了會做活的匠人,隔了些日子,招了個逃亡來的難民工匠頂替。

劉梅昏昏沉沉中醒來,己過了兩三日。

身邊並未見什麼高門夫人小姐,第一眼便瞧見戴著數層麵紗,來回分發湯藥的醫女。

她下意識撫摸著身下柔軟的墊子,厚實又溫暖,帶著令人安心的味道。

剛醒來時,她有些驚慌失措,以為計劃被丈夫發現,串通外村人提前將她賣給牙子。

在馬車上她便有所防備,瞧著她們在自家門前下車,自己想跟下去卻瞬間冇有了意識。

在昏迷前,她還在回想著逃跑的可能性。

她並冇有逃跑,她認出來了這裡。

這裡是勤州姑婆館,那兩位陌生女子,將她送到了這裡。

姑婆館的管事問明她身世,收留她在棚裡生活,她重新拾起繡技,在這裡做繡工。

因為繡活出色,她為人誠懇老實,考中了提前兩年做正式繡孃的資格。

她也會偶爾向路過的商人問起劉家村,問起山腳下姓劉的木匠。

得知他現如今瘋瘋癲癲,在鎮裡乞討為生,她笑了笑,望向自己手中的繡品——即將作為勤州貢品獻入宮廷。

她如今不是劉家村劉木匠家的,她是劉梅,是姑婆館的管事,是勤州的劉女戶。

牆角兩道虛影望著她新居落成時宴客的模樣,笑容和藹。

“她年少時許下的願,終於成了。”

趙西搖搖頭,眼神溫柔,仍望著遠處劉梅居所,卻抽出一張卷軸遞給燈花婆婆。

上麵赫然寫著:劉梅,勤州劉家村人,逝於難產。

因壽元未儘,望還陽改命。

——池頭夫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