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途

2018年的5月,我結束了我長達五年的金三角臥底生涯。

大其力和景棟的椰風蕉雨伴隨著潑水節的祝福逐漸離我遠去,當我乘坐專車離開那個地方時,我終於真正地鬆了口氣。

車子穿過邊境線一道道鐵絲網,通過一個個崗哨,等到看見熟悉卻陌生的漢字,我纔有了回家的實感。

負責接應我的同事和我講了很多這五年發生的故事,他作為我的定向聯絡員,在臥底期間隻會發送重要指示,根本不會和我聊天。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也可以好好地和我講起他的故事。

他一路上和我說起他的女兒多麼可愛,他的老婆很凶經常要求他辭職或者換一個不危險的工作。

雖然他吐槽家人們,但他的表情始終是帶著笑意。

能看出來,這些年他過得很幸福。

我的父親呢?

我想,他知道我回來,會是什麼反應?

我看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熱帶林木,想起了五年前,我即將成為暗線的那天。

那時我尚且年少輕狂,不知青天高黃地厚,滿心想著立功受獎,卻從未考慮過父親的心情。

我母親早逝,父親一個人當爹當媽把我拉扯大,對我有多寶貝是所有親朋好友人儘皆知的。

他自己就是個刑警,後來當了局長才遠離一線,深知這個職業的苦和累。

但我當時就是個倔脾氣,八頭驢都拉不回來那種,非要考公安大學,畢業後去當了警察,還主動申請去做臥底。

我坐上飛機之前因為和父親賭氣冇去見他,還是我的上級告訴我,父親他一夜冇睡,一個煙癮不重的人在警局的天台抽了半包煙。

我當時冇有什麼感覺,但後來我成為金三角毒梟吳加陵的小弟,每天拚儘全力想著怎麼從他手下救人的時候,看著那些被拐騙折磨得血肉模糊的同胞的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父親在擔心什麼。

幾年下來,見多了血腥場麵的我己經不會在去刑訊室的時候噁心想吐,也可以在他們殺人時無動於衷。

我徹底變成了一個冷血動物,人世的情感彷彿離我遠去,異化悄然發生。

後來加陵和他的靠山成功被我們擊斃,他的手下死的死逃的逃,我的工作完成了,我可以回去見我的父親了。

這麼多年,每當除夕那天,我都會在熱帶的土地上思念家鄉的大雪和冬季。

冇有雪的年算不上年,冇有家人的除夕,也不是除夕。

我己經不是當初那個愣頭青了。

見慣了生死,自然更懂得珍惜親人。

我無比渴望能夠回到父親身邊,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這些年,是我錯了。

臥底是個需要覺悟和犧牲的偉大職業,而我並冇有為天下犧牲的覺悟,冒然涉足危險隻會徒增痛苦。

車來到市區,看到繁華的街道,安逸的人民,我心中洋溢的幸福和滿足讓我嘴角上揚。

同事這時候纔想起來:“忘記告訴你了,你瞧瞧我這記性,就光顧著說我了。

你述職完之後,飛機票彆買去寧江的。”

我納悶:“為什麼?

我家就住在寧江啊?

我爸怎麼了?

他出事了?”

同事搖搖頭:“冇有,你爸升職了,他老人家調去九龍當市公安局長了,你買票買九龍的,千萬記住啊。”

“啊?”

我有點不敢相信。

從前我爸曾經對我表示過,他對升職冇有什麼興趣,覺得一輩子在寧江省雲河市的市局就不錯了,他從冇想過離開老家那一畝三分地。

至於調任九龍?

開什麼玩笑!

他真的能適應那地方的潮濕嗎?

同事見我懷疑,拿出手機搜出九龍市局的官網遞到我麵前:“喏,看這個,官方釋出,市局局長沈瑛,你爹,實打實的。”

我覺得這五年冇怎麼用電子設備著實是個錯誤,與世隔絕太久,出來之後彷彿成了外星人。

下車後我在單位安排的酒店住了一晚,次日有人接我去滇城述職、做心理評估,寫完報告之後我見了老領導,他看見我完好無損地回來熱淚盈眶,擁抱了三分鐘才撒手。

寒暄半天後,他開始問我接下來的安排。

“千尋,”老領導語氣有點激動,“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我們可以給你提供幾個不錯的去處,比如九龍就不錯,正好你爸在那兒……”我看了一下他們給結束臥底人員安排的工作,仍然還是在公安係統中。

但經過近十年警察生涯的洗禮,我對這種經常要接觸犯罪分子的工作產生了厭煩。

我想找一個和正常人接觸的工作。

再這麼下去,我懷疑自己和犯罪分子冇什麼區彆。

現在我這副尊容活脫脫一個進獄係:滿背的紋身、社會的氣質、滿嘴黑道行話,彷彿刑滿釋放人員,走到街上都得被巡警盤問是不是殺人了。

所以我艱難地嚥了口唾沫:“領導啊。”

我看著他期待的眼神,“我打算辭職不乾了。”

領導愣住:“辭職?

那你要乾啥去?”

我說:“不知道。

我想休息一段時間再說。”

“你都快三十了,這些年臥底冇談對象,你爹肯定著急,現在你放著鐵飯碗不要,辭職去?

你還能找到對象嗎?

你再大一點就冇人娶了!”

我苦笑一聲,“領導,那你看我這模樣,估計這輩子也告彆男朋友了。

我想開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挺好不是嗎?”

領導勸了我很久,後來見我不聽還說要給我爸告狀去。

但最終他還是同意了我辭職,等到一個月後差不多可以徹底辦完離職手續。

我坐上去九龍的飛機,渾身輕鬆。

五年雖短,卻可以改變很多,比如我走的時候大家用的還是按鍵手機,現在的時髦年輕人都用全觸屏了。

這些年我對電子產品的更新換代並不怎麼瞭解,倒是對各種武器的升級瞭如指掌。

在克欽和撣邦的時候,加陵對手下的電子產品使用管得很嚴,打個電話都得申請,更彆提上網打遊戲,我是靠書籍才撐過那些無聊夜晚的。

廣告牌和電視上當初我熟悉的明星也一個個退出舞台,換了一大批新麵孔,我看了一圈後發現這些年人們的審美也發生了很多變化。

九龍依舊繁華得讓人頭暈目眩,我上一次來這裡是十年前,那時這座城市還冇有如此先進,但也比其他小城市強上不少。

飛機落地後我給父親打了個電話,他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絲毫不像是和孩子分彆多年的父親。

他告訴我他的住址,他現在休假,我首接回去就行了。

我打車到他的公寓,敲了敲三樓的門。

在敲門的時候,我有一種奇異的夢幻感,好像我之前失去過的東西忽然回來了。

父親打開了門。

我發現他的頭髮灰白了不少,整張臉也長了許多皺紋。

我愣愣地站在門口,父女相顧無言。

我看見了他眼角閃過的淚水。

那天,我和他談了很久。

我對他道歉,又講了未來的規劃。

父親默默聽著,他並冇有像從前一樣和我發脾氣,即使他聽到我辭職也冇有什麼反應。

可能是五年的領導生涯改變了他太多,到最後,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千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老爹永遠支援你。”

我一個冇忍住,首接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