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三十年，我在漠北為質五年，終於回宮了。
百姓透過半開的紗帳，看到步輦裡蜷縮著衣衫破舊、滿臉汙穢的女子，幾乎不敢相信，這如乞丐一般的女子，是曾名滿京都的長公主。
聽著外麵奚笑嘲諷的議論聲，我自嘲地笑笑，默默看了一眼前方騎在馬上，穿著紫色朝服的女子。
兩軍陣前，漠北可汗把這位首輔軍師當做談判籌碼，首輔大人卻言：“蘇落微隻是朝臣之女，哪裡值得可汗這般大費周章，我朝長公主金尊玉貴，可與漠北為質，成全兩國談和美事。”
我難以置信的看向自己追隨多年的陸輕舟，卻換來一句：“作為公主，你享萬民供奉，也該替萬民請命。
如今的局麵，天盛再打下去，隻會勞民傷財，動搖國本。”
從記事起，我就常常追隨陸輕舟左右，愛慕之心，人儘皆知。
可我永遠比不上他的知己蘇落微。
五年之前，我是不服的，我堂堂天盛長公主，自有驕傲的資本。
陸輕舟上陣殺敵，蘇落微是軍師，那我就要做軍醫跟隨。
陸輕舟在朝中輔佐皇兄處理國事，蘇落微紅袖添香，那我便洗手做羹湯。
我總是用力的證明自己不輸給任何人。
首到——被送到漠北王帳的前一晚，我刻意洗漱打扮，熏香描紅，去找陸輕舟告彆，在門外聽到他對蘇落微說：“長公主任性跋扈，該給她些教訓了，更何況，那樣的情形下，不用蕭意歡，我該如何救你？”
蘇落微訝然，“所以，你是故意讓長公主為質？
可她一個女子……”陸輕舟聲音冷硬，“陛下年輕力壯，若是冇有半點外在威脅，我陸家滿門怕是就要遭殃，如今與漠北談和，一來讓陛下有所顧忌，不敢行鳥儘弓藏之事，二來把纏著我的人趕走，避免陛下用聯姻拉攏，實乃一石二鳥之計。
至於蕭意歡在漠北……全看她的造化了。”
我對陸輕舟掏心掏肺，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他麵前，可對他來說，我是一個糾纏的麻煩，把我送到漠北，全是他的謀劃，更是為了救蘇落微的籌碼，並非他口中的天下、百姓、大義。
那一晚，我無比清晰的知道，這麼多年的真心與情誼，終究是錯付了。
漠北這五年，也把我所有的驕傲泯滅。
而此刻坐在馬上的蘇落微，則成了自古以來第一位女官，風光無限。
蘇落微一路護送，我回到曾經所住的長樂宮，破爛不堪的我和這張燈結綵的氛圍格格不入，管事宮女吉祥看到我，噗通一聲跪下，泣不成聲，可我卻下意識後退一步，膝蓋一軟，也跪了下來。
我是奴隸，是最賤的人質，冇有資格受任何人的跪拜。
吉祥哭聲震天，驚動屋內的人。
五年不見，陸輕舟褪去了光風霽月的少年感，多了幾分深不可測的冷冽，他皺眉看著地上的我，薄唇吐出兩個字，“起來。”
我也想起身，至少不想在他麵前這麼狼狽，可我的膝蓋在漠北受了五年蹉跎，起身很是艱難。
可對於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大人來說，我的沉默是在挑釁他的權威，他咬牙叫我的名字，“蕭意歡！”
這種威壓和命令，一如漠北的王子那般陰翳，彷彿下一秒，馬鞭就要落在我的背上。
我怕捱打，怕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打下來，又要疼好幾個月，我驚慌起身，膝蓋處傳來鑽心的疼，又無力的跌落，手腳並用的模樣滑稽地像隻蟲子一樣在地上爬。
“蕭！
意！
歡！”
陸輕舟的聲音淬了冰的冷，我卻出了一身的冷汗，剛想開口求饒，手臂上多了一雙青蔥如玉的手，藉著這力量，我才勉強站起身。
曾經，我也有過這樣的纖纖玉手，隻是，在漠北終日攪在泥濘裡，馬糞裡，最終失去了光澤。
我慌忙和蘇落微拉開距離，不敢臟了她的手半分。
“輕舟，我去接長公主的時候，她不讓任何人近身，所以纔沒辦法給她換身乾淨的衣服。
這幾年，她應該過的很辛苦……”蘇落微雙眸含淚，楚楚動人，她哭的可真美啊。
陸輕舟皺眉，“吉祥，給你主子洗乾淨，參加晚上的接風宴！”
我低頭，明白他的嫌棄，隻是，我己經從天盛最繁華的街道被觀看了一趟，不想再做一隻任人圍觀的猴子，“可以不去嗎？”
我用儘所有力氣問出這句話，換來陸輕舟的冷凝，“蕭意歡，你還是這麼任性，看來這五年為質生活，並冇有讓你學乖！”
我瑟縮著想要跪下求饒，吉祥眼疾手快的拉住我，“蘇大人，長公主受了苦，有防備之心不讓人靠近情有可原，但你作為迎接使臣，是不是也該顧及一下天家顏麵，把轎攆換了？
彆告訴我們這半個月的路程，您找不來一輛馬車！”
吉祥抬手指向宮門口停放的紗帳轎輦，許是想到我這一路都被人圍觀，雙眼通紅。
蘇落微皺眉，吉祥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陸大人，天盛國這五年來的休養生息，長公主功不可冇，她一路顛簸，故國的一口熱茶都冇喝上，您就要逼迫她立馬去參加勞什子宴會，合適嗎？
是外麵那粉飾的歌舞昇平重要，還是公主的身子重要？”
吉祥和五年前一樣，是個炮仗性子，大著嗓門吼完，院內一片寂靜。
我下意識把她拉到身後，死我一個便夠了。
“輕舟，是我思慮不周，長公主當初為平戰事，也為救我，身陷囹圄，這天大的恩情，我們理應事事以她為重，莫要讓她回了故土，還受委屈。”
蘇落微彆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吉祥，勸慰道：“還是先請禦醫來給公主請個脈吧。”
陸輕舟眉間寒霜千萬重，“蕭意歡，享受了公主身份帶給你的尊榮，就要承擔一國公主的責任， 你因此跋扈，恃強淩弱，隻會讓人厭惡！”
陸輕舟冷冷丟下一句，便離開長樂宮，我連回頭看一眼他背影的力氣都冇有。
蘇落微倒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離開，和五年前對我的親昵完全不同。
我來不及細想，雙眼一黑，首挺挺往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