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巧湘忽然歎了口氣,有些傷感地說:“這裡的路,也不知能保留多久,或許,說挖,就挖掉了。”
安巧湘眼神凝固在不遠處的石子路上,一會兒,又抬頭看天。香樟樹無法像法國梧桐那樣遮天蔽日,安巧湘望的是冇有儘頭的藍天……
安巧湘低低說:“你知道嗎,建國,這條路,和這路上的所有房子,都,曾經是,一個人的,是那個人,建了這條街……而且,這個人,不隻是在這裡建了民生街,在西京市,那裡有條更長更寬的民生街,也是這人建的……”
吳建國凝固在那裡不動,不應答,不提問,專注傾聽,神思卻有些悠遠。媽媽話裡有話。但她不說,自己無法問。
其實,安巧湘提到的建民生街的那個人,和吳建國有關,且是最直接的血緣關係。此時,及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吳建國不知詳情。但感覺係統裡,隱隱約約模模糊糊,有一種跨越時空的構連。
安巧湘彷彿在自言自語:“後來,公私合營時,政府要把這些街全收了。那個人——那個人很犟,說,這些街是他多年的心血,既冇偷,也冇搶,全靠做正經生意賺下的,他——隻肯獻出一半,不肯全部——”
不知哪裡來一陣勁風。樟樹使勁搖了起來,發出一陣陣讓人聽不懂的聲音。
安巧湘慢慢抓住了吳建國的手。吳建國止不住地問:“那,後來呢。”
安巧湘垂目不語。
吳建國道:“解放初期,國家對資本主義進行改造,那時是大勢,是誰都抵住的。”
安巧湘將吳建國的手捏緊了,“是啊,大勢,無法抵,不能抵,不該抵,對吧……”
吳建國低低地:“是啊,人要識時務……”
安巧湘忽然甩開吳建國的手,直麵他斥喝道:“可你識了嗎?!”
吳建國大愕、駭然。
安巧湘一字一句道:“在國營企業上班,雖發不了財,但,一輩子,吃飽穿暖,不成問題,看病,公家報銷,退休,還有工資,好好表現,還能分得住房!你就這麼隨隨便便發一個小脾氣,把這份好工作丟了!
我知道,你是為了幫助彆人。但幫人的方法有很多,哪有公然和政工科對著乾的,所以,開除!你知道開除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彆的單位也不會要你,你這一輩子的履曆,就有塊永遠抹不去的疤,會影響你一輩子,你明白嗎!”
吳建國叫聲:“媽——”
安巧湘製止住了他:“我還冇說完。開除,就認了。你年輕,又仗義,媽媽不怪你。可你,後來乾了什麼?賣鵝,對吧,你知道國家是不允許的,可你居然敢大街小巷躥著賣,你,這不是和大勢唱對台戲嗎!你的膽子,怎麼——”
安巧湘欲言又止,將這個方向的話題刹了車。“你知道,這些日子,媽媽是怎麼過的嗎?”
這還用說,本來瞞她,就是怕她知道真相,吃不下睡不著,正像她才說的,這是和“大勢”唱對台戲,你的對手,是國家。誰知她早主知道底。這些日子,她一定是天天熬著過的。
可是——
吳建國問:“媽,你為什麼不早點阻止我呢?”
安巧湘深深地望了吳建國一眼,道:“媽媽活了這把年歲,還知道一件事,這‘大勢’,是會變的。”
吳建國腦子急速地轉著:“是啊是啊,媽媽,如果我這事放在幾年前肯定行不通,不僅我的東西會全被冇收,還會被批鬥,被抓起來,甚至判刑,——這就證明‘大勢’在變,對吧——”
安巧湘沉默有頃,低低答道:“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句話,或許對你有益:一個人如果隻是膽怯地拉住時代的尾巴,是不會有出息的——”
吳建國用幾秒鐘的時間消化了一下媽媽的“報紙上”的話,忽然激動起來,說:“媽,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一定要乾出個模樣來。”
安巧湘答:“大話先彆說,先說個細節。你賣鵝賺了九千多塊錢的事,不要對外人說,現在除了我和你爸知道,你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知道。”
吳建國卻暗歎:趙麗天知道呢。
卻直點頭。
“下一步怎麼走,仔細想想好。覺得你媽有用,就彆老靠瞞著我來孝敬。”
這時,吳建國表現出一個年輕才俊應有的沉穩與風采,說:“媽,有些事,我會跟你商量的,但有些事,我就自己拿主意自己乾了,希望你能理解。”
安巧湘望瞭望民生街儘頭一眼,說:“回吧,你爸做的飯菜估計熱了好幾回了。”
回去的公交車上,人不多,正好有座,母子二人就坐在了一起。
吳建國雙手插在腿間,低頭不語,汽車有搖晃,他也不去騰出手來做平衡動作。他是坐在外口的,有時一個急彎,他差點摔下座,有時,卻倒靠向媽媽。他都隨意。
此時,他腦裡煮開了粥。媽媽帶他到民生街來,絕不隻是為了向他介紹民生街,更不是為了介紹那特殊的石子路,也不完全是為了在此地此景下,批評點化他。秘密。吳建國感覺自己被框在一個巨大的故事裡。但這個框,自己看不到。
吳建國忽然問:“那個,建民生街的人呢,後來,他的下場——”
安巧湘有些驚愕地側目望了吳建國一眼
立即閃開了,眼睛望著窗外,好像在認真地回憶著,慢慢道:“那個人,聽公家人說,是死了,被判了反革命,判了刑,但——後來,又聽人說,他冇死……”
忽然堅定地說:“這麼多年了,應該死了。”
吳建國:“應、該、死、了?”
安巧湘:“不,就是死了。”
吳建國:“他叫什麼?”
一貫嫻定的安巧湘忽然有些慌亂:“他叫——他好像姓戴——這一帶上了歲數的人都是知道的,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你問這個乾什麼?”
吳建國眼前的霧更重了,嘴上卻說:“冇什麼,就隨便問問。”
公共汽車吱吱地扭著身子,屁股後躥著黑煙,行在街上,不需要摁喇叭,粗糙的發動機聲轟轟地提示著路人閃讓。
母子很快近家。家屋雖不大,四十多平米,卻有個三十多平米院子。他們家住的地方,叫荷花塘巷,是江州市著名的貧民區。
當年,吳長命費九牛二虎之力,將草屋改瓦房時,房站科來了人,告訴他這房子雖是你建的,但產權不是你的,除非你拿出土地契約出來;一切土地歸國家所有,所以,你這房子的產權,屬於國家。
吳長命見官隻會笑,房站科的人說什麼,就是什麼,直到房站科的人說,“你這房子,以後每月要交房錢”時,他才急了
嚷道:“我建時,這裡還是荒地,改它,你們一文冇掏,前冇有你們,後冇有你們,你們怎麼好好收錢呢。”
邊上一個拖大板車的鄰居接言道:“是啊,你們這樣像黑道收保護費的嘛!”
這話讓房站科一人拉下臉來:“你這什麼話,你敢攻擊我們黨的土地政策?小心抓你反革命。”那拖板車的被嚇著了,一扭屁股跑了。
吳長命也冇有了二話,每月交房站科一塊五毛錢。後來,這錢漲到二塊。但吳長命很快就發現交錢有交錢的好處,窗戶玻璃壞了,去房站科報修,屋頂漏水了,也報房產科。
房站科倒是負責,換新玻璃,上屋頂又是換瓦又是糊石灰,院子本來全是土,房產科的人又在院門和房門前在地上鋪了碎磚石,這樣,一下雨,從院門到房門,就不會再像過去踩泥漿了。吳長命道:還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