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東宮之前,沈頌齊忽然改了主意:“先到父親那裡去吧。”
她低聲向秀秀說:“父親處理政務已經很久,我應該先到他的麵前去稍稍慰解他的勞累。”一起帶過去的還有一盞羹湯,在梁宮裡,梁帝能夠不經試毒便能入口的飲食隻能出自三人之手:
皇後一個、太子一個,沈頌齊一個。
天子的寵愛由此可見一斑。
聽到內侍稟報:“昭華公主到。”
梁帝有些疑惑:“這孩子怎麼過來了?”但
還是立即宣召,讓沈頌齊來到自己的身邊。
“皎皎,到這來。”他親昵地喚著女兒的小名。
沈頌齊將羹湯奉到梁帝麵前,姿態嫻雅,一邊又倚在父親的身邊,握拳輕捶為他舒緩有些僵硬的肩背。
河清殿佈置得意外樸素,冇有任何華麗的無用裝飾,唯一令人矚目的恐怕隻有那麵書寫了大梁諸郡名的屏風。
白紙黑字,就是梁帝殫精竭慮的半生。
他自嘲道:“到底是老了,從前處理起事情來就算多久都是神采奕奕,如今卻不過一個多時辰便覺得格外疲憊。”
沈頌齊心中一震,種種酸澀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但不敢表露分毫,仍舊彎了眼睛,抿唇微笑起來:“天子萬歲萬年,父親如今方纔不惑,哪裡能說這樣的話呢?”
她說得認真,心裡也是這麼想的,隻是期盼父親能夠康健,活的更久一點。
可這樣孩子氣的話,怎麼做得真?
梁帝不由失笑。
“倘若世間真有人能活那麼久,那豈不成了妖怪?何況冇有皎皎陪在身邊,就算得以長生,又有什麼趣味呢?”
他陷入了沉默,麵上卻仍然有揮之不散的愁容。
沈頌齊扶住他的胳膊站起來。梁帝仍然是年富力強的年紀,倒不需要像對待老人一樣小心。
這個動作更多的像是一種象征,卻足以使得他內心欣慰了。
兩個人一起慢慢地在殿內走了走。
沈頌齊看了看梁帝的神情,斟酌著詞句問:“我到河清殿的路上看到一行人,服飾很是特彆。”
梁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冇有說話,眉宇間卻沉鬱下去。
“那便是漠北汗王啊。”
梁帝的聲音裡雜糅著悵然和欣賞、或許還有悲哀,生生表現出一種複雜的心情。他有些遺憾,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年少鮮衣怒馬的時候。
大梁的皇帝陛下,也曾是兵旅中出來的鐵血人物!
壯年時他仍有與之一戰的勇氣,如今的他卻已然老邁了,也更多了許多無可奈何的取捨平衡。
莊重肅穆的鐘鼓聲帶著威儀在紅牆碧瓦當中迴響,前一聲未斷,後一聲卻已經緊隨而至,連綿不絕,彰顯著天家的赫赫威嚴。
“他難道就不怕嗎?”
沈頌齊疑惑地問,像是不明白那位陌生的汗王為何如此自如地行走在異國的宮廷中,身無刀兵,卻平靜而凜然。
梁帝麵色微怔,低聲說:“為何會感到懼怕?”
塞北關隘外橫陳的是數萬騎兵,隻要有人動手,平衡便會被打破,到時揮師南下,在能夠掃蕩草原的鐵騎蹄下,又有多少人能夠阻擋,得以保全性命呢?
沈頌齊卻又感到格外地悲哀,她什麼時候見過父親如此為難?
她纖長的手指不自覺地攥了攥。
或許冇有太多人察覺到這一點,她的眼睛和梁帝生得很像,簡直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那樣,但眉形卻並不相仿,以至於氣質變得截然不同。
沈頌齊並不喜歡那樣柔美、羸弱的自己……
如果能像梁帝一樣銳利、堅決,那就最好不過了。她總是這樣想。
她曾經想不出來,梁帝會為了一件事如此苦心孤詣、那樣百般籌謀,甚至那般委屈求全。
父親肩負的,是大梁的社稷和百姓啊。
不過,現在的昭華公主還不應該明白這些事情。於是她不再繼續談論,而是安靜地垂下眼睛。
當年鮮花著錦,到底渾不在意。
如今回首望去,終歸滿目淒涼。
“罷了。”梁帝釋然一笑,“勇將不怯死以苟免,壯士不毀節而求生。皎皎,你要記住:無愧於心,儘力而已,已經很好了。”
他的話很輕,起初還帶著悵然,像是自己也為之所困,隨後便豁然開朗,格外鎮定自若,像是一記鞭打,帶著凶狠的勁風甩在沈頌齊心上,鮮血隨即淋漓而下。
忽然傳來幾聲輕響,一個小內侍聳眉搭眼地侍立在外麵。
沈頌齊會意行禮:“那麼,女兒就先退下了。”
“去罷。”梁帝負手笑看女兒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的儘頭。
走了不遠,她就又陷入沉思當中,站在婆娑的樹蔭下,神情平靜。太陽的光輝透過樹葉顯現出穠豔的碧色,映照在沈頌齊的身上,越發顯得眉眼分明漂亮,麵色蒼白,讓人不由屏氣凝神。
微風掠過,光影便幾番變幻,近似炫目,然而她卻是安靜的。
隻要看過去,就讓人不由地將心重新變得寧靜。
“昭華!”有人在喚她。
沈頌齊微微一怔,抬眼看過去,便見**郡主站在不遠處,目光當中飽含擔憂,正神情複雜地看著自己。
**郡主,正是駐守北地朔方城魏老將軍的孫女。
而站在她的身後的,卻正是太子與周王。
一瞬間,沈頌齊幾乎以為自己正在顫抖,太過於洶湧的情緒擠占了她的心。那雙深黑的眼睛深處像是忽然破開了一道縫隙,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從其中呼嘯而出。
**郡主正要開口,就對上了這樣一雙眼睛。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身體卻馬上變得僵硬起來。
太子同樣發現了不對,但他並冇有表現出來,而是仍舊以如同平日裡一樣溫和的聲音喚著妹妹:“皎皎?”
他的目光往沈頌齊看著的地方一掃,那裡站著的是周王。
是他……?
疑惑一閃而過,他將這個訊息記在心裡,卻不動聲色地往前走了兩步,擋在了兩個人中間。
直到來到妹妹身旁,太子才近似耳語地問:“怎麼了?”